9月11书（上）：一个政体可以承载多少嘲讽的目光

 No.11

《嫉妒：

一桩不可告人的心事》

（法）

茱莉娅·西萨

译/郑园园

彻底的“旁征博引”之作。本来这个主题就注定了是大坑，繁多的头绪都散在各种文本里，那些伟大的作家们——司汤达、莎士比亚、康德、弗洛伊德、波伏瓦、拉康……——又不会像考前划重点一样划出自己作品里关于嫉妒的段落，也不会自己弄一个简明读本出来。于是，后来的学者有的事情可干了。

读这样的书，像逛一片山地景区，伟大的名字就是一个个山头，攀攀这个，下来，爬爬那个，再下来。一时说不好感觉，但西萨一直保持着思考强度，所有的征引都是咀嚼吞咽后返出来的。嫉妒无所不在，取样化验是取不过来的，作者能避免堆砌各种八卦逸事，而正经作研究，细读文本，还是很不容易。

 No.10 

《青年到此为止》

编选/赵丹霞

《世界文学》又出散文精选集了。除了詹姆斯·瑟伯这种翻译过来没味道的幽默小品，别的都值得读。左拉写他所鄙视的时代气氛：“比起灵活巧妙的沉默，世上居然还有更空虚、更无意义的哈哈大笑”；黑塞写歌德：“智慧长有一副中国的面孔”；安徒生写铁路：“我们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在疾驰，像归心似箭的候鸟在飞翔”。

伍尔夫那篇很有趣，原来九十多年前，敏锐者如她就在感慨书信的消亡了：“它在免费邮寄的时代十分繁荣，在一便士邮政制之下衰落下去，又遭到电话的致命一击”。齐奥朗说：“将你的生活局限于一场同你自己，或者最好是同上帝的讨论。将人们赶出你的思想，不要让任何外在事物损坏你的孤独。”又说“不要写任何极度孤独的时刻会让你感到羞耻的东西。”

扬·聂鲁达短短三千字的《布拉格一瞥》，十多年前的那本《世界文学》散文精选集里就入选过，还成了书名，这回再次厕身其中。还有那位二战前影响巨大的法国散文哲人阿兰，他的散文《读书之乐》很有点日本味，可是再读夏目漱石的一篇《杂感》，就觉得阿兰的弯腰幅度还是不足，日本人，那可是匍匐在地，往榻榻米的缝里钻的。

 No.9 

《反对选举》

（比利时）

达维德·范雷布鲁克

译/甘欢

范雷布鲁克说，1960年，一个毫不关心政治的村妇也表示绝对信任民主（我认为这里的逻辑是“正因为……才……”），而现在，我们在狂热中极端怀疑民主。我想这没有什么可惊奇的，信息开发了人的想象力，互联网时代阴谋论的水平都把共济会那套甩到博物馆里去了。范雷布鲁克又说：“一个政体可以承载多少嘲讽的目光”——这也要看怎样的政体了，有的政体早就练就了虱子多了不痒之功。民主追求的是平衡，在效率和公平之间，无非偏向哪边更多一些。这是西方经验，看上去，非西方经验对此提供不了多少alternative，“不民主”总是一个更加坏的事情，总是会给一个共同体带来严重的后遗症，不是威权强大，就是民智不开。麻烦的是西方人自己对民主制、选举制这一套劳什子不感兴趣了，人们十分cynical。未料想西方和非西方走到了一起，觉得不管处在什么样的体制下，政治都是一个class/party的事情，与民无关。就我看，大多数讨论类似的主题，都跟杨志死保生辰纲似的，手下军汉一个个都醉那儿了，扶起这个倒下那个。要把人从厌倦中拎起来，推着他们重返公共生活太难了。范雷布鲁克的说服力来自近十几年的创新实践，从协商民主、公投之类出发，他推荐了以抽签为基础的一套做法，像选拔陪审团那样，随机抽一些出来，让他们立法做决策。他用了加拿大、冰岛、爱尔兰的案例，说他们的经验表明，只要让抽签产生的人没有后顾之忧，他们都能焕发出出众的政治才能和责任感。书很小，作者的文笔特别好，他将协商民主比作“像放瓶装牛奶一样把人民的需求放在立法者的门口”，说公投时摆在人民面前的提案是别人拟好之后“从窗户扔出来的”。他为如何让人民参与得更多而费尽心思。在后记里，他说他写书的缘起是在比利牛斯山脉的一个偏僻村庄读了《社会契约论》。还真是，永远不可低估经典的力量。相濡以沫，不如乞灵于卢梭。

 No.8 

《我的编年史》

（俄罗斯）

苔菲

译/谷兴亚

苔菲，她的回忆录，读起来和当年读那本选本小册子《风雨历程》的感觉一模一样。她的句子、情绪、思维都缺少变化，永远是那么一种飘零的味道，一句句话都结束在雨打风吹去之中；她的思维是散点式的，不连贯，也不善于递进叙事。书里的省略号很多，要么是写着写着没词儿了，要么是对话本身乏味，多打几个省略号，以示“ta其实说了很多，我只记住一点点”。

不过公道着说话，她只要别太随便地谈对某人的印象，而保持言之有物，就能出彩。她说梅列日柯夫斯基夫妇活在思想世界里，在他们的作品中“您找不到一个活人”；她说库普林的灵感是源于“某种神秘的力量，它要通过他进入世界”。书中写索洛古勃的一部分，兼有速写的笔法和寓言的意味，是她最好的表现。

苔菲是十月革命后的流亡者，她所回忆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，她用一种存心轻松的语气来避免对那些雷同的命运作常规的叹惋，应该说也是尽力了。我经常说到萧红的《回忆鲁迅先生》，在我看来，这篇代表了中国现代作家巅峰水平的散文，模板就是那些常规水准、中规中矩的苏俄散文家，如苔菲，如帕乌斯托夫斯基。

 No.7 

《达·芬奇传》

（法）

塞尔日·布朗利

译/林珍妮

旧书新版了。给莱奥纳多这样朦胧的人物写传，而每两页中都能发现些有理有据、而且有趣的东西，真的很可以了。就说一个例子，布朗利议论了莱奥纳多的男仆贾科莫，资料来源主要是莱奥纳多自己的笔记，还有瓦萨里那本名著。他说，贾科莫没教养，调皮捣蛋，打扰了他正常的工作，他是怎么自我疏解的呢？通过记账，记下一笔又一笔的花销，有的是花在自己身上的，有的是贾科莫闯祸后，莱奥纳多替他擦屁股花掉的，此外贾科莫还喜欢偷东西，麻烦惹了不断。可是，一直到他长大成人，莱奥纳多依然养他在身边，这小子“一点不像来自15世纪的郊区，倒像出自帕索里尼的电影”。

很多想象十分讨喜，比如布朗利把莱奥纳多的自画像与19世纪的雨果、惠特曼等文化名人比较，说在15世纪，人们并不时兴把自己搞成苍苍美髯的先知模样，所以，这副尊荣是从古希腊的什么荷马、埃斯库罗斯那里来的，又因莱奥纳多而发扬光大。说到《蒙娜丽莎》，他写“大家会这样联想，这妇人微笑着，而她周围的一切正在消亡。”这是布朗利自己的联想，不过，我挺乐意加入“大家”的行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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